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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衣袋还有哩 |
[ 2011-8-21 2:10:00 | By: kingknuk ] |
卷二 从《桥》到《回想鲁迅先生》 小六 "六啊,六......" 孩子顶着一块大锅盖,蹒蹒跚跚大蜘蛛一样从楼梯爬下来,孩子头上的汗还不等揩抹,妈妈又唤喊了:"六啊!......六啊!......" 是小六家搬家的日子.八月天,风静睡着,树梢不动,蓝天好象碧蓝的湖水,一条云彩也未挂到湖上.楼顶闲荡无虑地在晒太阳.楼梯被石墙的暗影遮断了一半,和昔日一样,该是准备午饭的时候. "六啊......六,......小六......" 一切都和昨日一样,一切没有变动,太阳,天空,墙外的树,树下的两只红毛鸡仍在啄食.小六家房盖穿戴洞了,有泥块打进水桶,阳光从窗子、门,从打开的房盖一起走进来,阳光逼走了小六家一切盆子、桶子和人. 不到一个月,那家的楼房完全长起,红色瓦片盖住楼顶,有木匠在那里正装窗框. 吃过午饭,泥水匠躺在长板条上睡觉,木匠也和大鱼似的找个荫凉的地方睡.那一些拖长的腿,泥污的四肢,在长板条上恐怖的,偶尔伸动两下.全个后院,全个午间,让他们的鼾声结着群. 虽然楼顶已盖好瓦片,但在小六娘感到只有那些人醒来,楼好象又高一点,好象天空又短了一块.那家的楼房玻璃快到窗框上去闪光,烟囱快要冒起烟来了. 同时小六家呢?爹爹提着床板一条一条去卖.并且蟋蟀吟鸣得厉害,墙根草莓棵藏着蟋蟀似的.爹爹回来,他的单衫不象夏夜那样染着汗.娘在有月的夜里,和旷野上老树普通,一张叶子也没有,娘的灵魂里一颗眼泪也没有,娘没有灵魂! "自来火给我!小六他娘,小六他娘." "俺娘哪来的自来火,昨晚不是借的自来火点灯吗?"爹爹骂起来:"勤老婆,要你也过日子,不要你也过日子." 爹爹没有再骂,如果再骂小六就一定哭起来,她想爹爹又要打娘. 爹爹去卖西瓜,小六也跟着去.后海沿那一些闹嚷嚷的人,推车的,摇船的,肩布袋的......拉车的.爹爹切西瓜,小六拾着从他们嘴上流下来的瓜子.后来爹爹又提着篮子卖油条、包子.娘在墙根砍着树枝.小六到后山去拾落叶. 孩子夜间说的睡话多起来,爹和娘也嚷着:"别挤我呀!往那面一点,我腿疼." "六啊!六啊,你爹死到哪个地方去啦?" 女人和患病的猪一般在露天的房子里哼哽地谈话. "快搬,快搬......告诉早搬,你不早搬,你不早搬,打坏你的盆!瞒--谁?" 大块的士敏土翻腾着沉落.那个人嚷一些什么,女人听不清了!女人坐在灰尘中,好象让她坐在着火的烟中,两眼快要流泪,喉头麻辣辣,好象她幼年时候夜里的噩梦,好象她幼年时候爬山滚落了. "六啊!六啊!" 孩子在她身边站着: "娘,俺在这." "六啊!六啊!" "娘,俺在这.俺不是在这吗?" 那女人,孩子拉到她的手她才看见.若不触到她,她什么也看不到了. 那一些盆子桶子,列举在门前.她家象是着了火;或是无缘的,想也想不到的闯进一些鬼魔去. "把六挤掉地下去了.一条被你自己盖着." 一家三人腰疼腿疼,然而不能吃饱穿暖. 妈妈出去做女仆,小六也去,她是妈妈的小佣人,妈为人家煮饭,小六提着壶去打水.柏油路上飞着雨丝,那是秋雨了.小六戴着爹爹的大毡帽,提着壶在雨中穿过横道. 那夜小六和娘一起哭着回来.爹说:"哭死......死就畅快的死." 房主又来赶他们搬家.说这间厨房已经租出去了.后院亭子间盖起楼房来了!前院厨房又租出去.蟋蟀夜夜吟鸣,小六全家在蟋蟀吟鸣里向着天外的白月坐着.尤其是娘, 她呆人一样,朽木一样.她说:"往哪里搬?我原来盘算一个月三元钱能租个板房!...... 你看......那家算掉我......" 夜夜那女人不睡觉.肩上披着一张单布坐着.搬到什么处所去!搬到海里去? 搬家把女人逼得疯子似的,眼睛每天红着.她家吵架,全院人都去看热烈. "我不活......啦......你打死我......打死我......" 小六惶惑着,比妈妈的哭声更大,那孩子跑到同院人家去唤喊:"打俺娘......爹打俺娘......"有时候她竟向大巷去喊.同院人来了!但是无奈离开,他们象两条狗打仗似的.小六用拳头在爹的背脊上挥两下,但是又停下来哭,那孩子好象有火烧着她一般, 暴跳起来.打仗停下了时候,那也正同狗一样,爹爹在墙根这面呼喘,妈妈在墙根那面呼喘. "你打俺娘,你......你要打死她.俺娘......俺娘......"爹和娘静下来,小六还没有静下来,那孩子仍哭. 有时夜里打起来,床板翻倒,同院别人家的孩子慢慢惧怕起来,说小六她娘疯了,有的说她着了妖魔.因为每次打仗都是哭得昏从前结束. "小六跳海了......小六跳海了......" 院中人都出来看小六.那女人抱着孩子去跳湾(湾即路旁之臭泥沼),而不是去跳海.她向石墙猖狂地跌撞,湿得全身打颤的小六又是哭,女人号啕到深夜.同院人家的孩子更畏惧起来,说是小六也疯了.娘停滞号啕时,才听到蟋蟀在墙根鸣.娘就衣着湿 裤子睡. 白月夜夜照在世间,安眠了!人人都安息了!可是太阳一出来时,小六家又得搬家. 搬向哪里去呢?说不定娘要跳海,又要把小六先推下海去. 过夜也许是快近天明了吧!我第一次醒来.街车稀少的从远处响起,一直到那声音雷鸣一般地震动着这屋子,直到那声音又远的毁灭下去,我都听到的.但感到陌生和宽大,我就象睡在马路上一样,孤单并且无所把柄. 睡在我旁边的是我所不意识的人,那鼾声对我几乎是讨厌跟隔阂.我对她并不存着一点感谢,也象憎恶我所憎恨的人一样憎恶她.固然在深夜里她给我一个住处,虽然从马路上把我招引到她的家里. 那夜寒风逼着我非常严格,眼泪差不多和哭着一般流下,用手套抹着,揩着,在我敲打姨母家的门的时候,手套几乎是结了冰,在门扇上起着小小的粘结.我一面敲打一面叫着:"姨母!姨母......"她家的人完全睡下了,狗在院子里面叫了几声.我只好背转来走去.脚在下面感到有针在刺着似的苦楚.我是怎样的去羡慕那些临街的我所经过的楼房,对着每个窗子我起着愤怒.那里面一定是温温暖快活,并且那里面一定设置着很好的眠床. 一想到眠床,我就想到了我故乡那边的马房,挂在马房里面不也很安适吗!甚至于我想到了狗睡觉的地方,那一定有茅草.坐在茅草上面可以使我的脚暖和. 积雪在脚下面呼叫:"吱......吱......吱......"我的眼毛感到了纠绞,积雪跟着风在我的腿部扫打.当我经过那些素日以为可怜的下等妓馆的门前时,我觉得她们也比我幸福. 我快走,张皇的走,我忘记了我背脊怎样的弓起,肩头怎样的耸高. "小姐!坐车吧!"经由繁荣一点的街道,洋车夫们向我说着. 都记不得了,那等在路旁的马车的车夫们也许和我开着玩笑. "喂......喂......冻得活象个他妈的......小鸡样......" 但我只看见马的蹄子在石路上面跺打. 我走上了我熟人的扶梯,我摸索,我寻找电灯,往往一件事情越濒临着终点越轻易焦急和不能忍受.升到最高等了,几乎从顶上滑了下来. 感到自己的气力完全用尽了!再多走半里路也好象是不可能,并且这种严寒我再不能忍耐,并且脚冻得麻痹了,须要休息下来,无论如何它需要一点暖气,无论如何不应当再让它去接触着霜雪. 去按电铃,电铃不响了,但是门扇欠了一个缝,用手一触时,它自己开了.一点声音也没有,或许人们都睡了.我停在内间的玻璃门外,我招呼那熟人的名字,终没有答复!我还看到墙上那张没有框子的画片.明显房里在开着电灯.再召唤了几声,但是什 么也没有...... "喔......"门扇用铁丝绞了起来,街灯就闪烁在窗子的外面.我踏着过道里搬了家余留下来的碎纸的声音,同时在空屋里我听到了自己苍白的叹气. "浆汁还热吗?"在一排长街转角的地方,那里还张着卖浆汁的白色的布棚.我坐在小凳上,在聚集着铜板...... 等我第一次醒来时,只感到我的呼吸里面布满着鱼的气息. "街上吃东西,那是不行的.你吃吃这鱼看吧,这是黄花鱼,用油炸的......"她的颜面和干了的海藻一样打着波绉. "小金铃子,你个小死鬼,你给我滚出来......快......"我跟着她的声音才发现墙角蹲着个孩子. "喝浆汁,要喝热的,我也是爱喝浆汁......哼!不然,你就遇不到我了,那是老主顾,我差不多每夜要喝--偏偏金铃子昨晚上不在家,不然的话,每晚都是金铃子去买浆汁." "小逝世金铃子,你失了魂啦!还等我孝顺你吗?还不自己来装饭!" 那孩子好象猫一样来到桌子旁边. "还见过吗?这丫头十三岁啦,你看这头发吧!活象个多毛兽!"她在那孩子的头上用筷子打了一下,于是又举起她的羽觞来.她的两只袖口都一起往外脱着棉花. 晚饭她也是饮酒,一直喝到坐着就要睡去了的样子. 我终日没有吃东西,昏沉沉和脆弱,我的知觉仿佛一半存在着,一半失掉了.在夜里,我听到了女孩的尖叫. "怎么,你叫什么?"我问. "不,妈呀!"她惶惑的哭着. 从翻开着的房门,老妇人捧着雪球回来了. "不,妈呀!"她赤着身子站到角落里去. 她把雪块完整打在孩子的身上. "睡吧!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!"她一面说着,孩子的腿部就流着水的条纹. 我究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. 第二天,我要走的时候,她向我说: "你有衣裳吗?留给我一件......" "你说的是什么衣裳?" "我要去进当铺,我着实没有好当的了!"于是她翻着炕上的旧毯片和流着棉花的 被子:"金铃子这丫头还不中用......也无怪她,年事还不到哩!五毛钱谁肯要她呢?要 长样没有长样,要人才没有人才!花钱看样子吗?前些个年头可行,比喻我年轻的时候, 我常随着我的姨姐到班子里去走走,一逛就能落几个......多多少少总能落多少个......当初不行了!正经的班子不许你进,土窑子是什么油水也没有,老庄那理解看样了,花钱让他看样子,他就干了吗?就是凤凰也不行啊!落毛鸡就是不花钱谁又想看呢?"她忽然用手指在那孩子的头上点了一下."陈设,总得象个摆设的样子,看这穿着......呸呸!" 她的嘴和眼睛一致的歪动了一下."再过两年我就好了.管她长得猫样狗样,可是她倒底是顶用了!" 她的颜面和一片干了的海蜇一样.我清楚一点她所说的"中用"或"不中用"--. "套鞋可以吧?"我端详了我全身的衣裳,一件棉外衣,一件夹袍,一件单衫,一 件短绒衣和绒裤,一双皮鞋,一双单袜. "不必进当铺,把它卖掉,三块钱买的,五角钱总能够卖出." 我弯下腰在地上寻找套鞋. "哪里去了呢?"我开始划着一根火柴,房子里黑暗下来,好象"夜"又要降临了. "老鼠会把它拖走的吗?不会的吧?"我好象在重复着我的声音,可是她,一点也不来辅助我,无所感到的一样. 我去扒着土炕,扒着碎毡片,碎棉花.但套鞋是不见了. 女孩坐在角落里面咳嗽着,那老妇人简直是喑哑了. "我拿了你的鞋!你认为?那是金铃子干的事......"借着她吸烟时划着火柴的光明, 我看到她打着绉纹的鼻子的两旁挂下两条发亮的货色. "昨天她把那套鞋就偷着卖了!她交给我钱的时候我才知道.半夜里我为什么打她?就是为着这桩事.我告知她偷,是到外面去偷.看见过吗?回家来偷.我说我要用雪把她活埋......不中用的,男人不能看上她的,看那小毛辫子!活象个猪尾巴!" 她回回身去扯着孩子的头发,好象在扯着什么没有知觉的东西似的. "老的老,小的小......你看我这年纪,不用说是不中用的啦!" 两天没有见到太阳,在这屋里,我觉得狭小和昏暗,好象和老鼠住在一起了.如果走出去,外面又是"夜".但一点也不怕惧,走出去了! 我把单衫从身上褪了下来.我说:"去当,去卖,都是不值钱的." 这次我是用夏季里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触着雪地. 破落之街 天明了,白白的阳光空空的染了全室. 我们快穿衣服,折好被子,平结他自己的鞋带,我结我的鞋带.他到外面去打脸水,等他回来的时候,我愤慨地坐在床沿.他手中的水盆被他忘记了,有水泼到地板.他问我,我气愤着不语,把鞋子给他看. 鞋带是断成三段了,现在又断了一段.他从新解开他的鞋子,我不知他在做什么,我看他向床间寻了寻,他是找剪刀,可是没买剪刀,他扫兴地用手把鞋带变成两段. 一条鞋带也要分成两段,两个人束着一条鞋带. 他拾起桌上的铜板说: "就是这些吗?" "不,我的衣袋还有哩!" 那仅是半角钱,他皱眉,他不乐意拿这票子.终于下楼了,他说:"我们吃什么呢?" 用我的耳朵听他的话,用我的眼睛看我的鞋,一只是白鞋带,另一只是黄鞋带. 秋风是紧了,秋风的悲凉特殊在破落之街道上. 苍蝇满集在饭馆的墙壁,一切人忙着吃喝,不闻苍蝇. "伙计,我来一分钱的辣椒白菜." "我来二分钱的芽菜菜." 别人又喊了,伙计满头是汗. "我再来一斤饼." 苍蝇在那里好象是哑静了,我们同别的一些人一样,不讲卫生体面,我认为女人必 须不应该和一些下贱人同桌吃饭,然而我是吃了. 走出饭馆门时,我很苦楚,好象快要哭出来,可是我什么人都不能埋怨.平他每次 吃完饭都要问我: "吃饱没有?" 我说:"饱了!"实在仍有些不饱. 今天他让我本人上楼:"你进屋去吧!我到外面有点事件." 好象他不是我的爱人似的,转身下楼离我而去了. 在房间里,阳光不落在墙壁上,那是灰色的四周墙,好像匣子,好像笼子,墙壁在 逼着我,使我的思惟没有用,使我的力气不能与人接触,不能用于世. 我不违心我的脑浆翻绞,又睡下,拉我的被子,在床上辗转,俨然是个病人一样, 我的肚子叫响,太阳西沉下去,平没有回来.我只吃过一碗玉米粥,那仍是清早. 他回来,只是自己回来,不带馒头或别的充饥的东西回来. 肚子越响了,怕给他听着这肚子的召唤,我把肚子翻向床,压住这呼唤. "你肚疼吗?"我说不是,他又问我: "你有病吗?" 我仍说不是. "天快黑了,那么我们去吃饭吧!" 他是借到钱了吗? "五角钱哩!" 泥泞的街道,沿路的屋顶和蜂巢样密挤着,平屋宇顶,又生出一层平屋来.那是用 板钉成的,看起像是楼房,也闭着窗子,歇着门.可是生在楼房里的不像人,是些猪猡, 是污浊的群.我们往来都看见这样的风景.现在街道是泥泞了,肚子是叫嚷了!二心要 奔到苍蝇堆里,要吃馒头.桌子的对边那个老头,他唠叨起来了,大概他是个油匠,胡 子染着白色,不论衣襟或袖口,都有雀斑花色的颜料,他用有颜料的手吃东西.并没能 发明他是不讲卫生,因为我们是一道生涯. 他嚷了起来,他看一看没有人理他,他升上木凳似乎老旗杆样,人们举目看他.终 归他不是造反的首领,那是私事,他的粥碗里面睡着个苍蝇. 大家都笑了,笑他必定在发神经病. "我是老头子了,你们拿苍蝇喂我!"他一面说,有点伤心. 一直到掌柜的呼唤伙计再给他换一碗粥来,他才从木凳下降下来.但他寂寞着,他 的头摇曳着. 这破落之街我们一年没有到过了,我们的生活技巧比他们高,和他们不同,我们是 从水泥中向外爬.可是他们永远留在那里,那里吞没着他们的毕生,也沉没着他们的子 子孙孙,然而这要淹没到什么时期呢? 我们也是一条狗,和别的狗一样没有心肝.我们从水泥中自己向外爬,忘记别人,忘记别人. 蹲在洋车上 看到了乡巴佬坐洋车,突然想起一个童年的故事.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,祖母经常进街.我们并不住在城外,只是离市镇较偏的地方罢了!有一天,祖母又要进街,命令我: "叫你妈妈把斗风给我拿来!" 那时因为我过于娇惯,把舌头成心缩短一些,叫斗篷作斗风,所以祖母学着我,把风字拖得很长. 她知道我最爱护皮球,每次进街的时候,她问我: "你要些什么呢?" "我要皮球." "你要多大的呢?" "我要这样大的." 我赶紧把手臂拱向两面,好象张着的鹰的翅膀.大家都笑了!祖父轻动着嘴唇,好象要骂我一些什么话,因我的小小的姿式激动了他. 祖母的斗篷消散在高烟囱的背地. 等她回来的时候,什么皮球也没带给我,可是我也不追问一声: "我的皮球呢?" 由于每次她也不带给我;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时候,我仍说是要皮球,我是说惯了,我是纯熟而惯于作那种姿式. 祖母上街尽是坐马车回来,今天却不是,她睡在好像是小槽子里,大略是槽子安装了两个大车轮.十分轻快,雁似的从大门口飞来,始终到房门.在前面挽着的那个人, 把祖母停下,我站在玻璃窗里,小小的心灵上,有无穷的奇秘冲击着.我以为祖母不会从那里头走出来,我想祖母为什么要被装进槽子里呢?我渐渐惊怕起来,我完全成个呆气的孩子,把头盖顶住玻璃,想尽方式懂得我所不能理解的那个素来没有见过的槽子. 很快我懂得了!见祖母从口袋里拿钱给那个人,并且祖母无比高兴,她说叫着,斗篷简直从她的肩上脱溜下去! "呵!今天我坐的东洋驴子回来的,那是过于平稳呀!还是头一次呢,我坐过安稳的车子!" 祖父在街上也看见过人们所呼叫的东洋驴子,妈妈也没有奇异.只是我,我这个搞了30年法学研讨的人都感到受到了凌辱.",仍然头皮顶嘴在玻璃那儿,我眼看那个驴子从门口飘飘地不见了!我的心魂被引了去. 等我分开窗子,祖母的斗篷已是脱在炕的中央,她嘴里叨叨地讲着她街上所见的消息.可是我没有留心听,就是给我吃什么糖果之类,我也不会留意吃,只是那样的车子 太吸引我了!太捉住我小小的心灵了! 夜晚在灯光里,我们的邻居,刘三奶奶摇闪着走来,我知道又是找祖母来谈天的. 所以我稳当当地占了一个地位在桌边.于是我咬起嘴唇来,似乎大人样能懂得一切话语, 祖母又讲关于街上所见的新闻,我居心听,我非常省力! "......那是好笑,真可笑呢!一切人站下瞧,可是那个乡下佬还是不知道笑自己,拉车的回首才知道乡巴佬是蹲在车子前放脚的地方,拉车的问:'你为什么蹲在这地方?' "他说怕拉车的过于吃力,蹲着不是比坐着强吗?比坐在那里不是轻吗?所以没敢坐下......" 街坊的三奶奶,笑得几个残齿完全摆在外面,beijing escort,我也笑了!祖母还说,她感到这个乡巴佬难以形容,她的态度,她用所有的一切字眼,都是惹人失笑. "后来那个乡巴佬,你说怎么样!他从车上跳下来,拉车的问他为什么跳?他说: 若是蹲着吗?那还行.坐着,我真实 未审没有那样的钱.拉车的说:坐着,我未几要钱.那个乡巴佬到底不信这话,从车上搬下他的零星东西,走了.他走了!" 我听得懂,我觉得费劲,我问祖母: "你说的,那是什么驴子?" 她不懂我的半句话,拍了我的头一下,当时我真是不能记住那样繁复的名词.过了几天祖母又上街,又是坐驴子回来的,我的心里匆匆爱慕那驴子,也想要坐驴子. 过了两年,六岁了!我的聪慧,也许是我的年纪吧!支撑着我使我愈见厌恶我那个皮球,那真是太小,而又太旧了;我不能爱好黑脸皮球,我爱上邻家孩子手里那个大的; 买皮球,好象我的意愿,一天比一天坚定起来. 向祖母说,她答:"过几天买吧,你先玩这个吧!" 又向祖父恳求,他答:"这个还不是很好吗?不是没有出气吗?" 我得悉他们的意思是说旧皮球还没有破,不能买新的.于是把皮球在脚下使劲捣毁它,任是怎样捣毁,皮球还是很圆,很鼓,后来到祖父眼前让他替我踏破!祖父变了神色,象是要打我,我跑开了! 从此,我天天表现不满足的样子. 终于一天阴沉的夏日,戴起小草帽来,自己出街去买皮球了!朝向母亲曾领我到过的那家铺子走去,离家不远的时候,我的心志异常光亮,可能辨别方向,我知道自己是 向北走.过了一会,不然了!太阳我也找不着了!一些些的招牌,依我看来都是一个样,街上的行人好象每个要撞倒我似的,就连马车也好象是旋转着.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, 只是我切实疲劳.不能再寻找那家商店;我迫切地想回家,可是家也被寻找不到.我是从哪一条路来的?毕竟家是在什么方向? 我忘却所有危险,在街心愣住,我没有哭,把头向天,愿看见太阳.因为平凡爸爸不是拿指南针看看太阳就知道或南或北吗?我虽然看了,只见太阳在街路中心,别的什么都不能知道,我无心留心街道,跌倒了在阴沟板上面. "小孩!警惕点." 身边的马车夫驱着车子过去,我想问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,他走过了!我昏沉极了! 忙问一个路旁的人: "你知道我的家吗?" 他好象知道我是被丢的孩子,或者那时候我的脸上有什么急慌的脸色,那人跑向路的那边去,把车子拉过来,我知道他是洋车夫,他和我开玩笑一般: "走吧!坐车回家吧!" 我坐上了车,他问我,总是玩笑正常地: "小姑娘!家在哪里呀?" 我说:"我们离南河沿不远,我也不晓得哪面是南,反正咱们南边有河." 走了一会,我的心徐徐安稳,好象被动荡的一盆水,垂垂静止下来,可是不多一会,我忽然发愁了!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没有买成,shanghai massage!从皮球连想到祖母骗我给买皮球的故事,很快又连想到祖母讲的对于乡巴佬坐东洋车的故事.于是我想试一试,怎样可以象个乡巴佬.该怎样蹲法呢?微微地从座位滑下来,当我还没有蹲稳当的季节,拉车的回头来: "你要做什么呀?" 我说:"我要蹲一蹲尝尝,你许可我蹲吗?" 他看我已经偎在车前放脚的那个地方,于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个鬼脸,嘴里哼着: "倒好哩!你这样孩子,很会调皮!" 车子跑得不很快,我忘记街上有没有人笑我.车跑到红色的大门楼,我知道家了! 我应该起来呀!应该下车呀!不,目标想给祖母一个意外的发笑,等车拉到院心,shanghai escort,我仍 蹲在那里,象耍猴人的猴样,一动不动.祖母笑着跑出来了!祖父也是笑!我怕他们不知晓我的意思,我用尖音喊: "看我!乡巴佬蹲东洋驴子!乡巴佬蹲东洋驴子呀!" 只有妈妈大声骂着我,溘然我怕要打我,我是偷着上街. 洋车忽然放停,从上面我倒滚下来,不记得被跌伤没有.祖父猛力打了拉车的,说 他欺负小孩,说他不让小孩坐车让蹲在那里.没有给他钱,从院子把他轰出去. 所当前来,无论祖父对我怎么心疼,心里老是生着隔膜,我不批准他打洋车夫,我问: "你为什么打他呢?那是我自己乐意蹲着." 祖父把眼睛斜视一下:"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." 现在我是廿多岁了!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!在这样的年代中,我没发现一个有钱的人蹲在洋车上;他有钱,他不怕车夫吃力,他自己没拉过车,自己所尝到的,只是被拉着舒畅味道.假若偶然有钱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车厢中玩一玩,那么孩子的祖父出来,拉 洋车的便要被打. 可是我呢?现在变成个没有钱的孩子了! 初冬初冬,我走在清凉的街道上,遇见了我的弟弟. "莹姐,你走到哪里去?" "随意逛逛吧!" "我们去吃一杯咖啡,好不好,莹姐." 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.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. 我们开始搅着杯子铃啷的响了. "天冷了吧!并且也太孤寂了,你还是回家的好."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. 我摇了头,我说:"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近来怎么样?还活泼吗?你还很热情吗?" "我掷筐掷得更提高,惋惜你总也没到我们球场上来了. 你这样不酣畅是不行的." 我仍搅着杯子,也许飘流久了的心情,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般,若非碰到大风是不 会翻起的.我开端弄着手帕.弟弟再向我说什么我已不去听清他,恍如自己是沉坠在深 远的空想的井里. 我不记得咖啡怎样被我吃干了杯了.茶匙在搅着空的杯子时,弟弟说:"再来一杯 吧!" 女酒保带着欢笑一般飞起的头发来到我们桌边,她又用很洪亮的脚步摇摇地走了去. 也许因为清早或天寒,再没有人走进这咖啡店.在弟弟默默看着我的时候,在我的 思维凝静得玻璃个别平的时候,壁间暖气管小小嘶鸣的声音都听得到了. "天冷了,还是回家好,心情这样不畅快,久长了是无益的." "怎么!" "太坏的心情与你有什么利益呢?" "为什么要说我的心境不好呢?" 我们又都搅着杯子.有本国人走进来,那响着嗓子的、嘴不住在说的女人,就坐在 我们的近边.她离得我越近,我越嗅到她满衣的香气,那使我感到她离得我更辽远,也 觉得全人类离得我更辽远.兴许她那安适而幸福的立场与我一点接洽也不. 我们搅着杯子,杯子不能象起初搅得发响了.街车好象徐徐多了起来,闪在窗子上 的人影,敏捷而且繁多了.隔着窗子,可以听到喑哑的笑声和喑哑的踏在行人性上的鞋 子的声音. "莹姐,"弟弟的眼睛深玄色的."天冷了,再不能飘流下去,回家去吧!"弟弟 说:"你的头发这样长了,怎么不到理发店去一次呢?"我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话所激 动了. 也许要燃烧的灯火在我心中复燃起来,热力和光明鼓荡着我: "那样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." "那么飘流着,就这样飘流着?"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.他的杯子留在左手里边, 另一只手在桌面上,手心向上翻张了开来,要在空间探索着什么似的.最后,他是抓住 自己的围巾.我看着他在抖动的嘴唇:"莹姐,我真担忧你这个女游勇!"他牙齿好象 更白了些,更大些,而且有力了,而且充斥热情了.为热忱而稳定,他的嘴唇是那样的 退去了色彩.并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,beijing massage,然而宁静,完全被热情侵犯着. 出了咖啡店,我们在结着薄碎的冰雪上面踏着脚. 初冬,凌晨的红日扑着我们的头发,这样的红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.弟弟不住地 在手下摇着帽子,肩头耸起了又落下了;心脏也是...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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